真相   作者:Ian Chen。

 

當我在廁所裡發現他的時候,他滿臉是血的倒在地上,手腳不由自主的抽蓄著,眼神像是已經死了一般,在一片血紅中透著混濁的眼白,呆呆的望向他正前方的某一點,老實說我並不意外會看見這種景象,我也曾經這樣在廁所被人發現過,至於為什麼在廁所?真相是什麼?

 

 

一切得回到幾個月前,我跟他的一次對話開始,說是對話也不是對話,由於是在校園裡碰巧遇到,相識不久也該打個招呼,但是他卻宛如驚弓之鳥一樣,停下腳步後退了幾步,驚恐的瞪大眼睛看著我。我可以看見他深邃的黑眼珠中那股最原始的恐懼,但我說不出那是什麼,只是被這龐大的恐懼深深的震懾住。

 

 

「怎麼了?」他愣了一下子之後,終於開口問我,也沒有回答我的問好什麼的,反而像是質問我般的說,他的聲音沉重中帶著很凝重的憂鬱感,那嗓音像是在弔念某人似的,異常的讓人害怕。

 

 

看著他那清晰的輪廓,當他做出那個驚恐的表情時蠻真實、蠻嚇人的,連我也感染了些許驚嚇,急忙著急的問他:「發生了什麼事嗎?」

 

 

「沒、沒什麼。」似乎是發現到自己的多慮,他將後退的腳步又向前踩了回來,但是就在說完這句話之後,我看見他眼中露出的恐懼感卻從來沒有消失過,就在我想跟他做交談的時候,他已經從我身邊快步走開。

 

 

「怪人一個。」我轉頭看著他的背影,不由得發出了議論,然而就在看著他背影的同時,我忽然覺得他跟周圍的景觀一點都不能融合,像是身邊圍繞著一股很奇妙的磁場,可以在人群中注意到他,但僅止於注意,而不能再有更多接近的空間。

 

 

「他是日本來我們南大的一個轉學生,在日本這個保守的國家,我想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一定十分辛苦,所以他會這個樣子也是情有可原的。」這是我在詢問了朋友之後他下的結論,我跟他聊了一下有關於他的事情。

 

 

「他是日本人啊?可是感覺中文說得不錯。」「因為有修過中文吧,不過他那個個性還真是蠻令人不悅的,一點都不誠懇。」「其實多去接觸他說不定就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了,你不是一直很想了解日本文化嗎?」「也要看你接近不接近的到他阿?你這麼熱心不會自己去,還要拖我下水嗎?」「這哪有什麼下水不下水的…。」

 

 

日子就這麼一下就像風一樣,呼嚕過去了,下一次看到他已經是一個月後的下午時分,與其說看到,不如說是聽到,那是一聲慘絕的淒厲叫聲,從那特殊的低沉嗓音辨認得出來是他的聲音,當我追著聲音而去的時候,我只能從教室的後門看到在教學大樓中地下一樓的某個教室中,在教室內,淨空的地板上,一個人形的東西被綁在布袋裡,周圍的人拼命的毆打著那個布袋,彷彿在拼盡全力除掉危害環境的害蟲似的。

 

 

「幹,看你敢不敢再囂張!」

 

 

「平常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是怎樣?幹,欠打阿你!」

 

 

「自以為是的傢伙,就這樣打死算了!」

 

 

毆打間伴隨著的叫罵似乎就是這群人毆打他的理由,而且隨著叫罵的人越來越多,我感覺到打在布袋上那些球棒的力道更加深了許多。其實我知道這群人的身分,他們有些是校隊的王牌兼萬人迷,有些則是受人歡迎的交際花,還有一些都是各自班上人際關係很好的人,大抵來說,可以說是非常很得人緣的一群人。

 

 

而被毆打的人,以聲音來辨認,也就是我早晨遇見的他,老實說我很少看見他有任何跟人交流的行為,幾乎是跟這個世界用一塊絕緣板隔開一樣,人不犯他、他不犯人,也就是這樣淡薄又冷漠,於是很多人都跟我說這個傢伙脾氣很差,目中無人、自以為是。

 

 

我似乎也相信這就是他遭打的理由了,合理化這些事情之下的結果,就是我旁觀了整場痛毆,約莫過了十幾分鐘,這些人個個像是跑了很久的長跑之後,一臉精疲力竭的樣子,我覺得該是離開的時候了,然而就在我要離開的時候,不小心觸動到了後門,後門移動的吱喳聲吸引了教室內眾人的注意。

 

 

他們帶著狐疑的眼神看著我,就在我不知所措、下一秒即將要拼命奔逃時,他們卻像是根本沒有看到任何東西一樣,眾人的眼神又放在那個布袋上,隨後,相互交談了些什麼,就各自從前門跟後門離開了,在當中有部分的人就這麼經過我的面前,也不管我剛剛到底目睹了什麼樣的暴行,我看著他們的臉,這才發現所謂的冷漠無情竟是建立在對一切事情都有掌握權的情況下,這些人掌握了這個校園中大部分的人,於是他們在無意或有意間的暴行都是可以被原諒的。

 

 

「汝之惡從汝之口出,已無惡矣。」我的腦海中出現了某位哲學家曾經說過的這句話,如果壞人向別人說自己做這些壞事之時,想必也會拼命的合理化這一切吧。

 

 

就在我這麼想的時候,從麻布袋中傳來一陣騷動,似乎是一個人奮力的要將麻布袋打開,我看見渾身是傷的他從布袋爬出來,跌坐在地上茫然的看著周圍的一切,他似乎也不知道自己招誰惹誰了,說不定這群人他看都沒看過,而他們就從背後對他蓋上了麻布袋,在他莫名其妙的情況之下痛毆他一頓。

 

 

我是同情他的,然而我卻無法走過去,某種惡意的力量讓我只能當個旁觀者,無力的旁觀者,也許你會嘲笑我的無能、我沒有同情心,但是這個世界到目前為止,挺身而出的人最後都怎麼了?神話與傳說、寓言終究只是我們沒實際體會過的謊言綜合體,我們認為對的東西,在現在都變成不對的,而為什麼不對?因為這就是真相,這個世界的真相。

 

 

假如不是一切都不存在,就全都是假的。

 

 

假如我在背後這樣安慰他、同情他的話,我就是有慈悲心、有憐憫心的人嗎?我看著天空,忽然覺得我的眼神跟他望著天空中些許的霧般,一樣將世界看得茫然。

 

 

這之後,還是會在無意間看到他被成群結隊的人抓進廁所裡痛打,或者看見他的水壺被好幾個人拿進廁所似乎是要"換水"似的,這些人永遠都嘻皮笑臉的在做著這些事情,而這也不影響他們跟人際間的交往,甚至還加深了他們跟這個世界上所有人的連結。

 

 

「耶,又是他耶,好討厭喔!」一個女孩在走廊上看見了倒楣的他,如此向他身邊的女孩們說著,而女孩們此起彼落的附和聲要是我沒聽錯,大概是我這輩子聽過最恐怖的聲音。

 

 

原來人際關係就在一起攻擊別人的同時更堅固了起來,不論對方是否做過任何邪惡的事情,他們也不會讓他死亡,就這樣單純的折磨他們,畢竟少了他,所有人缺了一個可以討厭的對象,以後該如何指桑罵槐,或者發洩自己還要寫期末報告的一肚子火呢?

 

 

我再也沒有看到他跟我打招呼,我可以理解,我可以理解在他的眼中,我跟那些人都是一丘之貉,我從他的眼中看見了深邃中的憤恨之火,然而憤恨之火的背後,我卻再也看不到什麼,從他的眼神中只有空白,彷彿有個以近乎瘋狂的執念將自己一切身上遭遇強制吞下去的洞在讓他源源不絕的忍受這些事情,但當我在夜晚的校園裡跟朋友提起此事之時,他卻漠不關心的說:「就讓他撐啊?看他這麼倔強能撐多久?」

 

 

好像一切都漠不關己一樣,我想有半點反駁的念頭時,他又看著我焦躁的臉,喝了一口茶之後跟我說:「我並沒有事不關己,我也不是冷酷無情,只不過,你覺得這種人真的值得同情嗎?」

 

 

「他對我們根本沒有貢獻,」他望著天花板說:「你仔細想想,他這麼不合群,完全無法融入團體中,就算別人想要他融入,你瞧他這樣目中無人的人,他會接受嗎?我們又能跟他做怎麼樣的對話?我們真的沒必要強迫自己去跟不熟的人交往,更何況是這種人,他喜歡怎麼度日是他的事,只要我們看他不爽,我想我也會去痛打他一頓吧,畢竟對一個你看不順眼的人,他做什麼你都會有意見。」

 

 

我啞口無言,朋友說的話的確都是事實,但是在知道這事實的同時,我的心中有一把火被徹底的澆熄了,那把火的名字叫做希望。

 

 

回到家後過著平常的日子,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受朋友那番話的影響,我在夜裡突然醒來,急忙的衝向浴室,將自己的上衣撕開,驚恐的望著自己,我小說家的一面告訴自己,我必須將這個殘酷的故事紀錄下來,然而,在記錄這個故事之前,我必須得去了解在這個人身到底發生過什麼事情,我想我恐怕已經無法像他驗證,那麼,何不就讓我當他一次試試看呢?再次照著鏡子,我覺得我越來越像他。

 

 

之後每天我都學著他的樣子,再也不理會任何人,即使連對話都沒有,於是我就這麼一個人慢慢的感覺得出來跟人的距離在哪裡,我也開始慢慢的跟他一樣,甚至經歷全部都相同…。

 

 

每天晚上,我重複決定這麼做的那天,那撕開上衣的動作,這動作一如幾個月後我在廁所看見奄奄一息的他之後做的一樣,他的眼神沒有飄向我,但是我看到有一行淚水從血紅中流洩出來,宛如找到什麼似的,那行淚水竟然流向我,而我也不爭氣的哭了,看著自己身上通紅的傷痕,我跌坐在他身旁,任由紅色的血滲透我的褲子,將我的褲子也同樣染成血紅一片。

 

 

「為…為什麼?」我聽到他痛苦的呻吟著,不,與其說呻吟,不如說只是因為喉嚨受到重傷而難以發聲所導致的結果。

 

 

這似乎是我跟他的第一次對話,然而一切竟然也沒什麼好尷尬的了,相同經歷的兩個人跌坐在一起時,兩人互相看到的自己好像不在是自己,而是代表一種價值觀,一種註定只能被賤踏的價值觀,也不會有人知道發生過什麼事情,即使他們就參與其中。

 

 

「沒有為什麼,這就是真相,可笑的真相。」我苦笑著摸著頭上的繃帶說,我感覺有眼神正在盯視我的頭上還冒著血的繃帶,兩個人像是會意了什麼似的,忽然雙雙無法控制自我,開懷的大笑起來,這宏大的笑聲吸引來了很多的人,有些人很明顯就是要來幹掉我們,而更多的是在廁所門外觀望的人,我隱隱約約,看見我的朋友也拿著球棒在裡面……與其說是被吸引來,不如說他終於找到我了。

 

 

「你覺得…嗚,我當得了タレント(日語:藝人)嗎?」他又邊呻吟邊問。

 

 

「你可以的,以某種程度來說,你跟我現在都還蠻有名的。」我平靜的說著。

 

 

隨後,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在我的眼前,我感覺到他正在動,死命的撐起自己的身軀,就在我驚愕的瞬間,他脫起渾身是血的身軀竟然從廁所站了起來,手中拿著的,是一把我從來沒看過、也不應該出現在高中生手中的、已經上膛的烏茲衝鋒槍。

 

 

「那他們就通通去死(日文:死ネ)吧!」

 

 

槍聲四起,我看見了血在天空中噴濺著他最後的憤怒,然而我卻感受不到任何惡意,反而像是在看一場悲劇一樣,我邊哭著邊看完整場殺戮過程……。

 

 

「這是我一個朋友他的故事,他現在已經飲彈自盡,死了。取而代之的是這樣活著、貪生怕死的我,我偶爾也想過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然而他現在已經沒有機會告訴我,就算我嘗試過變成他,但現在我也已經沒有機會再去了解這個人,永遠都只有在別人的負面評價或我的模仿裡,找到他。」這是後來別人問起這件事情時,我的回答。

 

 

我望著天空,想起那天我們最後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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